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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的父亲是棵树
时间:2018-12-17  作者:潘斗应 

不识字的父亲做过十年的大队干部,并不稀奇;不识字的父亲做过一所八年制学校的校长,这恐怕就有点稀奇了。

  每次立在全校师生重大会议的主席台下,我都为父亲捏一把汗,轮到他讲话时我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胸腔内“咚咚”作响,以至于他讲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

  事实上,七八岁的我对那个时代深奥的政治话题根本听不懂。只感觉他就像是一个钦差大臣,抬头挺胸地朗声宣读着一封冗长的圣旨。20多名教师毕恭毕敬,300多名学生垂手而立,个个似乎都是朝圣者。见此,我才松了口气,父亲总算闪亮登场之后,又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谢幕,没有低俗之辞授人以柄,免去了我散会后遭人冷嘲热讽的劫难!

  贫农不再管理学校后,父亲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校长了。大嘴阔脸的班主任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时不时把文盲当校长的笑料作为讲课的插曲大肆渲染,我被前后夹击:前要面对班主任揶揄的表情、嘲讽的话语;后要承受全班50多名同学如芒刺背的目光!谁让我是班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呢,年年坐在前排,位子紧挨着讲台,班主任的唾沫星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我脸上。要命的是,我升级,他升级,从小学到初中,班主任老师始终是同一个人,没有更换过,我走到哪里,他的唾沫星子就追到哪里。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那辈人在村里已所剩无几。

  走在父亲曾经走过的羊肠小道,他的足迹早已不复存在;村子也不再是以前的村子了。父老乡亲们从高山处搬迁到了公路两侧的规划点,整齐划一的小洋楼一字儿排开。我惊奇地发现村民们的房前屋后几乎都栽有正挂着一串串晶莹如南红玛瑙珠子果实的救命粮,很显然这是从山上移植而来的。大哥说,父亲的墓前也有一棵呢,是自己从土里长出来的。我不由暗想:这颗树是不是父亲长出来的?

  救命粮又叫“火棘”。村人栽植它仅仅是满足观赏的需要吗?是否还有乌鸦反哺的那层意思呢?巴山深处的救命粮,曾救无数灾民于危难中 。然而,它并没救我,救我的人是父亲!

  上初中时,我的数学老师外号叫“神枪手”。而我是一个“空手道”学生——书包里除了课本外,什么也没有,做作业时唯独有一双空着的手。讲台上,“神枪手”正在费力地讲解一元一次方程式,我的思绪早已飞到了窗外操场一个兄弟班级的体育课上。你看,那走步、跑步、体操运动多好哦,不需要望尘莫及的笔、奢侈的墨水、梦中的作业本,举手投足就能完成,且嘴里大声喊着口号,抑扬顿挫,虎虎生威!

  “一、二、三……”我大声喊了出来,正要把“四”喊出口时,只听得“啪”地一声,“神枪手”把黑板刷重重地拍在了讲台上,眼睛锥子一样地盯着我,室内鸦雀无声,全班同学的目光聚光灯般“唰”地直射过来。“神枪手”脸色铁青,嘴角蠕动,细长的手指从粉笔盒里夹出一个粉笔头,瞄准了我瘦小的脸,但他又立即意识到这粉笔头太轻,不足以惩戒走火入魔的我,于是弃掉粉笔把板刷扣在了手里,高高扬起!我惊恐地睁大眼睛,想逃,整个身子却如泥塑木雕!我知道,数学老师在我们当地是有名的猎手,大到疯狂的野猪,小到疾奔的兔子,一旦和他遭遇,只见他手里火药枪管像指南针一样摆动,一撸扳机,猎物就应声倒地,弹无虚发。现在他手里的板刷三点一线地瞄准了我的头部,而且距离又是那么的近,我是无处可逃的。然而奇迹发生了,“神枪手”缓缓地放下手臂,长叹一声:“同学们,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农,家里很穷,养育了六个孩子,两个女儿均没跨过校门一步,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也只上过一两年学,第四个儿子现在读初中一年级。今年老农照例去参加了县里的劳模表彰大会,按县里规定,参会人员的往返车费、伙食费全部予以报销,老农家距县城180里地,他来回步行,去的时候背的干粮是玉米面拌蒿草饼,返回时无干粮可带,饿了,在沿途的山梁上采食救命粮果,回来后立即到学校,用省下的补助金把四儿子欠下的学费给交了……

  故事讲到这里,同学们都知道故事里的主人公是谁了,又一次把射灯似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回家,而是爬上了一道高高的山梁,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呆坐了很久,岩石的右侧有几棵枝条上挂满了殷红果实的救命粮树,在寒冬萧索的山野分外醒目,使冬天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我也已经踩在了中年的尾巴上,感觉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近,脸贴土地,能听得见父亲的心跳;久久地站在父亲的墓前,能把自己站成墓碑。

  如今,父亲长成了一棵树,枝头上挂着粮食,我给一棵树磕头的时候,墓碑也深深地弯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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