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又近了。我给父母打电话说,接他们进城玩几天,然后一起回去。父母说,过几天再说,看到要过年了,屋里还有好多东西没准备呢。我听了有些生气:现在过年有啥好准备的,平时要吃的屋里都有,大不了到了年边腊月二十七、八,几天时间就办齐了,何必那么早就忙着累着?
见我没说话,电话那头又高兴地介绍:“今年‘洗’的那个猪好啊,光粮食喂的,一点饲料都没沾,我们是亲眼看到的,就是膘单(薄),不过好弄(做)菜,香!”
这让我想到小时候。那时候的年是与肉分不开的(当然现在也多分不开),有肉就有猪,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突然一个晚上,父亲和母亲坐在火塘前说请人“洗”猪。
我们那儿那时候把杀猪不叫“杀”,叫“洗”,一来年关近了,说“杀”不吉利,二来猪都是家里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对它有感情,说“杀”有些残忍,不忍心。
用“洗”而不用“杀”,里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啊,“洗”就像只“洗”了个澡一样。是啊,这猪对全家是有恩的,没有它,就没有过年的氛围,就没有“主心骨”,就没有欢声笑语,就没有家人的脸从菜色转为“淡红色”。
我们姊妹三个高兴得不得了,尤其是看到父亲用那根杀猪匠的“挺肠”(一根圆钢筋,一头淬尖,一头弯一个圈作为‘把手’,翻洗大肠小肠用的)撬着刀儿匠(我们那儿把杀猪匠叫“刀儿匠”,亦规避“杀”字,尤其是腊月)的篮子回来的时候,隔老远我们都上前迎着,叽叽喳喳群小麻雀,吵着嚷着要帮父亲扛、抬,父亲不让,说危险。
篮子是竹篾编的,没啥好看的,我们主要想看的是里面的家伙什儿,有乌黑的大小砍刀,有新月似的割刀,有刮毛用的铁皮“刮子”,还有几个圆形麻色拳头大的石头,我们叫它“麻果石”,是专门用来踹难刮的猪毛的。
父亲先自撬回刀儿匠家伙什儿,是我们那儿的风俗,叫“接”,刀儿匠随后来,是打空手的,现在看来,一来是表明接的诚意,二来也是提前报喜(我认为)。
这时候,我们姊妹仨是最勤快的。父亲和母亲把积存屋后上年的干树棒给搬出来,架在一只木马上。我和哥哥负责锯,父亲负责劈,姐姐则往屋里抱。母亲是总负责,一会儿叮咛我们几句,一会儿“批评”父亲几句。
当灶里、塘里火势旺旺,我们就跟着父亲一起去打粽叶。粽叶青青绿绿,一扇一扇长在棕树上。实际上,用作穿肉,有七八扇就够了,可我们在父亲折完后,每次都要多折几扇玩,当扫把使,当扇子用,最后自然学大人,两片一撕,在火上一烤,烤蔫了烫了,顺势扭成“8”字型。
我们管这叫做“铆子”。使用时,刀儿匠把猪肉皮戳个口,把“8”上面那个“圆”塞进去,出头,再回头钻进下面这个圆,就可以挂在灶头或火塘上烘了。
我们家有三口锅,靠墙的锅最大,平时一般都是用来煮猪食的,到了“洗”猪时,就是烧开水汤猪的。灶膛里,火苗蹿腾着,欢笑着,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
这一头,刀儿匠正招呼大伙儿一起从圈里揪出猪呢,揪得揪,捉得捉,拖得拖,拽得拽,推得推,抬得抬,猪在叫,人在闹,直到摁在凳上放血后才渐渐平静。
一般这个时候,母亲是不让我们小孩子看的。我们就把门关了,直到猪不叫了,喧哗声停了,我们才打开门,只听外面只嚷嚷:“上水,上水!”。开水来了。
这是刀儿匠和帮手们最忙的时候。猪凳下是一口大而深的木盆,开水就倒在盆里。提水的提水,烫毛的烫毛,淋冷水的淋冷水,刮毛的刮毛,忙得不亦乐乎。
最好笑也是最累人的,还是吹气的。我记得是在猪后腿上戳个眼,然后一人就抱着猪腿对着眼吹,直到把猪的肚子吹得圆鼓鼓的,据说这样的肉好吃,毛也容易剔刮干净。干这活的就是容易挨“骂”。我们那儿把这种“骂”叫“骂笑”,“骂”是为了“笑”,肯定要说女人之类的话,而且越是关系好越是要骂和被骂个“狗血淋头”才舒服。
刮洗干净了,在猪臀部扎一镣环,将猪抬着倒挂在准备好的木梯子,先割下猪头“敬老爷”(我们那儿把祭祀祖先神灵叫“敬老爷”)。这任务一向是母亲的。
母亲一边烧纸,一边点香,说了“一大堆”话。有时还会哭,哭什么呢?是哭喂养了一年多的猪呢,还是哭逝去的亲人没享到今天的福呢?或许两者都有吧。
好在母亲拭去眼泪,依然满脸是笑,走进屋热情地招呼大伙儿抽烟、喝茶、烤火,再一径转入厨房开始做一年四季最丰盛、最开心的一顿饭——“洗猪”宴。
在我们那儿,杀猪就是喜会。要好的四邻提前都是请了的,一定要吃顿饭,喝杯酒,拉家常,解误会,增感情。一时间,屋里柴火熊熊,茶香飘飘,笑语欢声。
多年过去了。父母也搬到了镇上居住。家里也就再没有“洗”年猪,总觉得少了个什么。今年我猜着父母的意思,就在距离镇上不远的二老熟悉的一户,提前订购了一头猪,于是他们就“忙”了起来,“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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